【菊韵】金花山寨（小说）

一

时间过得可真快，不经意间，30年就过去了，阿亮又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山寨。 

走进山寨，那漫山遍野的碧树和鲜花，把造物主对山寨的青睐一览无余地展现在阿亮眼前。清澈的山泉映着天的湛蓝，花的鲜艳，树的青翠……绚烂的阳光蕴藏着风的温柔，云的安逸。山寨的景色是那样的醉人，山寨的土地是那样的暖心，阿亮真想俯下身子，去拥抱这片美丽而多情的土地。他尽情地呼吸着山寨里甜丝丝的空气，深情地注视着山寨里的一草一木。突然，一簇金色的小花映入他的眼帘，这小花像是有着一股巨大的魔力，攫取了阿亮的目光。阿亮走近花旁，看着丰润的花瓣，情不自禁地蹲下，用他那灰白的鬓角轻轻地贴着花瓣。回到久别的山寨，阿亮太动情了，他觉得脸上有些湿黏，不知是刚才花露沾的，还是“感花溅泪”了，他朝附近一湾清泉走去。 

阿亮看着清泉里自己的倒影，发现自己身材竟和30年前没有多大的变化,快到耳顺之年了，身子依然没有半点发福的迹象。年少时家贫，吃不饱又好动，胖不了是自然的；年轻时，火热紧张的军旅生活，人不长膘也合情合理；临近退休这几年，部队对自己很照顾，可自己依然精瘦精瘦的。或许一个人胖瘦不完全取决于生活起居，跟每个人的基因也有着很大的关系……到了山寨，咋会留心起自己的身材来，阿亮尴尬地笑了笑，撩起泉水，洗了洗脸。阿亮直起身子，看着山寨里高大的树木，那个在树林上蹿下跳的年少自己仿佛就在不远的山林里。

二

阿亮年少时长得很不起眼，个子不高，瘦巴巴的。不过，他那机灵劲和不服输的倔劲，是山寨里其他少年很难比得上的。山寨里的老人常说：“阿亮聪明机灵，又特别能吃苦，若不是我人老眼花看走了眼，阿亮是日后山寨里最有出息的。”

小时候的阿亮就像山林里的一只顽猴，哪棵树高就往哪棵树上爬，为此，他的屁股都快被他阿爸打烂了。打一次，他稍微收敛一点，可好了伤疤，他便忘了疼，屁股一转，依旧我行我素。在打屁股的噼啪声里，阿亮如同山林中的树苗，呼哧哧地长大了，转眼，阿亮已上了高中。

上了高中的阿亮，一有空还是在山林里天不怕地不怕地疯玩着。但一遇到自己的同学萧萧，他这只顽猴瞬间就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小猫。每次在教室的过道里和萧萧相遇，阿亮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，局促得连手脚都不知道往那放。尽管和萧萧相遇时，自己极不自然，但阿亮还是常常期待着这样的场景出现。

  山寨里读书的女孩不多，即使读书，读个二三年，也就早早辍学了。山里人觉得，女孩子长大总归是要嫁人的，识几个字就行了，只听说过女子读书心读野的，还没见过谁家女子读书读出息的。帮着家里挑猪草，拾树枝，也比在学校里耗着强。像萧萧读到高中的山寨女孩，用凤毛麟角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。萧萧实在是太聪明了，上课老师一讲就懂，老师没讲的，她也能一悟就通。不管萧萧聪明不聪明，若不是她班主任叶老师的执着，萧萧早就在家里山里忙活了。

叶老师是省城下放的知青，年轻貌美又有文化，她的到来，在山寨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，时间不长，连镇上的人都知道山寨里来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女知青。从她到大山的第一天起，日子就没有平静过。半夜三更，还有小伙子在她房对面的山上给她唱情歌。山里的劳动强度是超乎小叶想象的，刚下放时，小叶想熬几年，等回城了，一切梦想就可以重新拾起。她曾天真地憧憬过自己的未来，回城后，她一定要读好大学，最好能当人人羡慕的大学老师。可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，还有啥梦想可谈。下放的第三个年头，小叶觉得回城是件遥不可及的事，她便和苦苦追她的公社书记的小儿子结了婚。婚姻很多时候是改变女人命运的契机，结婚没多长时间，她就成了山寨小学的一名正式老师。从此，小叶脱离了面朝山坡背朝青天的生产劳动。一晃，叶老师来山寨十多年了，她已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，年轻时的梦想早被没完没了的家庭琐事吞噬了。

叶老师教了那么多年书，她还没有遇到过像萧萧这么聪明的学生。看着萧萧，叶老师早已沉寂的梦想仿佛又被唤醒了。叶老师想：只要自己用心教，萧萧一直安心读下去，自己未能如愿的梦想，萧萧就能把它变成现实，隐隐的，叶老师觉得萧萧就是当年的自己。绝不能让这么好的学生辍学，叶老师决定一定要帮帮这个天资聪颖的学生。一天放学，她来到了萧萧家那座简易的竹楼，苦苦劝说萧萧父母让萧萧继续读书。若是换作其他老师，即便说破嘴也没用。可叶老师毕竟是公社书记的媳妇，不能薄了她的面子，再说，人家也是一心一意为自己女儿好。若自己不知趣，还不让萧萧回学校，万一她去大队书记那边说道，这动静就闹大了。思前想后，萧萧的父母终于同意让女儿继续读书。原想她最多读到初中，何曾想到自己女儿书越读越好，在县中都是数一数二的。看来这女儿有巴头，从此，萧萧父母再也不提萧萧辍学这章书了。

萧萧比阿亮大两岁，她身材高挑，长得俊俏端庄，寨子里的婆婆媳妇们一提起萧萧的长相就夸个没完没了，她们感叹道：这萧萧咋比年画上的仙女还要好看哩。山里的女孩穿的是土布衣服，家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宽裕，哪有用于打扮的闲钱。爱美的萧萧总在自己的辫子插上两朵金色的小花，那淡淡的清香携着萧萧的清纯和美丽悄悄地落在了阿亮滚烫的心头。云南四季如春，山野里，那金色的小花四季不断。在阿亮眼里，萧萧长辫上金色的小花就如那白天的太阳，晚上的月亮。想起萧萧，阿亮觉得每个白天和黑夜都是那样的美丽，那样的迷人。

萧萧是全校成绩最好的学生，人也很开朗，见了阿亮偶尔也会开个玩笑，“小靓仔，别贪玩，考上大学，阿姐给你买好吃的。” 对，我一定要考上大学，萧萧考到哪，我也考到哪，倔强的阿亮暗暗发着狠劲。

 三

 那时高考录取率很低，全国平均的录取率才百分之几，偏远地区更是低得惊人。复习迎考，对成绩一般的同学来说，只是走个过场而已，但对学习成绩好的同学来说，的确是一种心灵的煎熬。那微弱的希望，好似让在苦海里挣扎的人，看到遥远岸边有一丁点灯光，拼尽全力不一定能游到海岸，稍有疏忽，那海岸就成了永远不可抵达的彼岸。高考是那时山寨里这帮莘莘学子离开大山最好的方式。

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，心中多半只有生活，难得顾及什么风景不风景的。在外人看来山寨是那样的美，美得让人流连忘返，美得让人忘却了人世间的喧嚣和烦恼。可当把自己的呼吸都被圈在这里时，会感觉到高原雨季的湿热对生命是何等的摧残，蚊叮虫咬，道路泥泞……走一步有多累，打一斤粮有多难，跋山涉水进城看一次病有多险……每当翻过一座山，面对的还是一座山；每当雨季总也盼不来晴天时，山寨里的年轻人多想拥有一份草原的开阔，沙漠的干燥。甚至北国秋季的萧条也觉得是自然对大地的一种恩赐。听惯了鸟语的委婉，风的呢喃，多想听听汽笛声那种通肠穿肺的大气，即使凄厉的北风，也会让人感觉到生命的蓬勃。

还剩两个月了就要高考了，学生每天总有做不完的作业，听不完的课，老师巴不得学生一天24小时都用来学习。这可憋坏了贪玩的阿亮，阿亮跟老师撒了谎，说他阿爸捎信来让他赶紧回家一趟。老师信以为真，叮嘱他快去快回。可阿亮一回到家里，又跟他阿爸说，学校放假两天。说完，他就骑着马外出疯了。山寨的孩子野惯了，对此阿亮的爸妈早就习以为常了。再说儿子大了，当爸的哪能张口就骂，抬手就打。阿亮骑着马在山道转悠，忽然，他看见了路边有很多和萧萧辫子上一模一样的小黄花，忙弯腰采花。这人走背运，喝口凉水都塞牙，正当阿亮快够到花时，马被黄蜂蜇了下，马屁股一撅，把阿亮尥下马背，阿亮的右臂摔断了。医生叮嘱，百日过后才能使劲。因为断了右臂，阿亮没法写字，他没能参加当年的高考。 

萧萧不负众望，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。山寨里终于飞出一只金凤凰，山寨沸腾了。女儿考上重点大学，不但她自己前途不可限量，这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喜事。萧萧父母筹划着要给女儿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喜宴。既是同一寨子的，又是同班同学，喜宴阿亮自然要参加的。萧萧就要走了，送点啥好呢？阿亮想了半宿，决定到镇上买一本最贵的笔记本，笔记本买来后，再在本子夹几朵风干的小黄花……天刚蒙蒙亮，阿亮就起身去镇子了。连走带跑，中午时分他到了镇子的百货商店，毫不犹豫地花了五毛钱，买了本最贵的笔记本。阿亮小心翼翼地打开笔记本，又小心翼翼地把几朵小金花夹在里面。一件大事办妥了，阿亮顿时觉得山坳镇子上天空是那样的高远，那样的开阔。

从早上到晌午，阿亮除了喝几口山涧里泉水，还没有半点食物到肚，他干瘪的肚子叽里咕噜地唱起了空城计，眼睛看东西都有些模糊。阿亮后悔早上自己走急了，要是从家里带几个饭团就好了。犹豫半天，他花五分钱从赶圩的山民那里买了两个红薯。狼吞虎咽把红薯嚼了，阿亮失神的眼睛又恢复了先前的雪亮。阿亮拿着笔记本欢天喜地返回了，走到半路，他似乎觉得又不太妥帖，万一萧萧当众打开，花朵滑落比人发现，萧萧会很难堪的。再说人家是名牌大学的学生，自己只是山寨里一名普通不过的山民，哪能提这事啊？！他把夹好的花儿又取了出来，萧萧是个精细的女孩，看到残留的花粉，让她猜出自己的心思多不好意思。阿亮用衣角小心地擦去了花粉，用不习惯的左手在本子的扉页上歪歪斜斜写了一句：祝萧萧同学百尺竿头，更进一步。

喜宴那天，来了不少老师和同学，他们见阿亮右臂依然吊在他精瘦的脖子上，都为阿亮未能参加高考惋惜，以阿亮的成绩，考上一所普通的大学应该是没多大问题的。阿亮是个乐天派，对自己没能考大学也没怨天尤人，自己那天从马背摔下，若是头先着地，说不准已摔成傻子了。自己还小，好饭不怕晚，明年再考，说不定还能考上萧萧那所大学哩，想到这，阿亮不由得转忧为喜。阿亮和老师同学寒暄一会，他那双大得和瘦狭脸庞有些不太相称的眼睛，在人群里装着若无其事而又非常用心地搜寻着萧萧，当看到萧萧那张青春四溢的俏脸，阿亮觉得自己的气血都有些淤滞了。他挤进人群，匆匆地把本子往萧萧手里一塞，头脑蒙蒙的，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了些什么，便逃离了宴席。离开萧萧家，阿亮长舒一口气，终于把笔记本亲手送给萧萧，阿亮觉得自己完成一件非常庄重的事。 

四

萧萧开学走了，阿亮的伤也好了，阿亮好似觉得右臂比以前更加有力了。萧萧走后，阿亮一下子长大了不少，人也变得稳重了。阿亮怕拖累父母，没有选择复读，而是在一所小学当了代课老师。学校离家很近，可阿亮很少回家。萧萧去北京读书，阿亮觉得自己和萧萧的距离比山寨到北京还要遥远，唯有发愤图强，考上好的大学，才能缩短与萧萧的差距。阿亮在学校等到没米才想起回家，每次回家取粮，母亲总给他的米袋里埋了很多鸡蛋，又硬塞给他一大块腊肉。山寨小学教学任务不重，放完学，阿亮胡乱填饱肚子，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复习当中，困了就打个盹，醒来又用功地读书，只要想起萧萧，他总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劲。

等了一年的高考终于来临了，阿亮心态好，考试正常地发挥出了自己的水平。填志愿时，他第一志愿填的便是萧萧的那所大学，其他志愿也都填在北京的大学。在服从分配的一栏里，他犹豫再三，还是万般不情愿地填上了服从分配，毕竟考上大学是第一位的。录取通知书来了，他被本省一所大学的物理系录取了。虽然未能和萧萧在一所城市生活学习，这让阿亮有些失落，不过想想也没什么，自己也成了大学生，和萧萧的距离拉近了。只要自己刻苦学习，做出一番事业来，和萧萧在一起也并非天方夜谭。大学的学习没有太多压力，比高考复习轻松多了。闲时，阿亮为萧萧写了很多的诗，他虽然知道萧萧的地址，却没有给她寄过一首，每次写诗既是感情的释放，也是感情的增生。等到哪天见面，他会像当年送笔记本一样，把装订成册的诗集送给萧萧，他在每页诗里，都夹一朵风干的金色小花。 

阿亮每年寒暑假都回寨子，每次回家，都把诗集带在身边。可萧萧上大学不久，就把她多病父母接到了北京，阿亮寻思着，萧萧自己读书凭什么养活自己的父母，阿亮的脑海里老闪现着萧萧放学后打工的情景，想着萧萧的艰辛，阿亮既心疼又敬佩。

打那以后，萧萧再也没有回过山寨。阿亮每次放假都乘兴而回，见不到萧萧，又扫兴而归。大三那年，阿亮接到萧萧叶子一封来信，说她已分配到省城了，请他下月底到某酒店聚聚。终于收到萧萧来信了，阿亮异常激动，萧萧信上的每个字对阿亮来说，仿佛都是山寨里盛开的一朵朵金色小花。从此，萧萧和他就同在一个城市生活。接信后的阿亮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中，好似梦中的美景活生生地展现自己的面前。冷静下来，阿亮又有点纳闷：萧萧从来没有给他写过信，一来信便请她喝酒，他一想，到月底萧萧就满24岁了，是不是请他喝生日聚会酒？还是她要结婚了？大脑里刚闪现萧萧结婚的字眼，阿亮嘴里忙不迭地呸呸，萧萧怎么可能跟别人结婚呢。想来想去，阿亮一头雾水。想不通就不费神，阿亮宽慰自己，萧萧给自己主动写信本身就是一件大的喜事，保不准见面时还会带给自己更大的惊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