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长军:故乡的桥
刘长军
沂河从村子的旁边流过。村子里的人家,大部分住在沂河的西岸,也有一少部分住在东岸,这其中就包括我的家。集市、商店、学校、医院等都在西岸,村子里的土地大多也在西岸,住在东岸的人们,几乎每天都要过河,到对岸干活或办理其它事情。
记得小时候,我到对岸的小学上学或到生产队劳动,一天至少要过六次沂河,早晨、上午、下午各一个来回。农忙时节或有别的事情,过河的次数会更多。河上没有搭桥的时候,只能赤脚涉水过河。每次过河后,我总是站在河边,金鸡独立,把脚上的水抖掉,然后再穿上鞋。尽管这样,脚仍然是湿的。穿的鞋是千层底的布鞋,整日没有干燥的时候,脚被捂得肿痒难耐。鞋穿不了多长时间,就会被沤烂,露出脚趾头。
沂河是一条季节河。枯水季节,河水潺湲,清澈见底,过河比较从容。雨季,水流湍急,水质浑浊,得用脚探着石头,小心翼翼地过河。特别是洪水过后,河水会把一块块大小不等的河卵石从上游冲下来,也会在河底冲出一个个移动的沙坑。我曾经被石头绊倒过,顺流冲出了很远,连喝了好几口河水后,才“骨碌八跌”从河里爬起来;也曾遇到过较深沙坑,水位瞬间从腰部漫过了脖颈,陡生了窒息的感觉和对死亡的恐惧,上岸后心还在“砰砰”乱跳。
住在沂河边上的人,男爷们不论大人小孩,大都会“打砰砰”,就是手扒脚刨式的游泳。河里只要没有大浪,都能游过去。女人们不会游泳,还大都怕水,过河就有点困难了。我清楚记得,有一年沂河发了发了大水,正逢学校开学,村里有两个女生,家在沂河西岸,需要东渡沂河,到二十里外的中学上学。家人们便让她们坐在盛粮食用的大缸里,把她们推过河去。
每年的冬季,村里都会在沂河上搭独木桥,来年春天再把桥拆除。搭桥的时候,先把木凳放到河里,再用䦆头掏挖木凳下面的砂石,木凳会一点点下沉。等木凳沉降到合适的高度,便停止掏挖,河水裹挟着砂石,很快把沙坑填平,木凳会自动固定牢固。等把第一个木凳固定好之后,再根据木板的长度,固定第二个木凳,上面再铺设木板,以此类推。木板都是单块的,宽窄不一,最窄的地方仅能放下一只脚。如果水面变宽,原来的木凳不够用,就用木桩替代。
在天气变冷到独木桥尚未架设的那段时间,是非常难熬的。特别是清晨,河水冰冷刺骨,双脚和双腿被冰得痛彻心扉。河风也助桀为虐。为了缩短过河的时间,水浅的地方,我会像小鹿一样奔跑。为了避免溅湿衣服,我都是脚尖先入水。凡是接触到水的地方,会裂开一个个芝麻粒大的小口,渗着血汁。腿肚上的小裂口尤为多,密密麻麻,好像洒满了芝麻。这种小裂口流血不多,但非常疼痛,而且一茬接着一茬,直到搭好了桥,不再涉水后才能痊愈。
河上有了独木桥,过河就方便多了,也免除了皮肉之苦。受惠的不光是本村的人,也有邻村的人。逢集的时候,桥上人来人往。小小的独木桥,成了连接外界的纽带,也成了体现人们精神风貌的舞台。木凳的两端是用来躲让人的。人们在桥上相遇,辈分小的、年龄小的,都会主动站到桥櫈上,让对方先过去。空手过桥的,一定会主动礼让负重的。桥上的人快要下桥了,欲过桥的人就会站在桥头,等桥上的人下桥后再上桥。
独木桥虽窄,我却能在上面飞跑。但也有失足的时候。冬季昼短夜长,天不亮我就得起床,摸黑赶往学校上早自习。有次我过桥的时候,一脚踩空,跌落到飘着冰凌的河水里。我挣扎着爬起来,浑身已经湿透了。好不容易爬上桥面,冻得牙齿禁不住“得得”颤抖,感觉棉衣像灌了铅一样,身体几乎无法承重。当我跑回家的时候,棉衣的外面已经开始结冰。
东岸是开采石材的好地方。西岸准备盖新房的人家,也会趁着河上有桥的时候,在东岸开采石头,用独轮车推回家。一个小小的独轮车,能够装载一千多斤重的石块,厚厚的桥板也会被压得发颤。推石头是个重体力活,天气再冷,也会大汗淋漓。一般都是请青壮劳力帮忙,没有报酬,只是管饭而已。过桥的时候,既要掌握独轮车的平衡,也要集中精力,透过车楼,观察车轮在桥面的运行轨迹。稍有不慎,会有连人带车掉到桥下的危险。
走惯了独木桥的人,过桥会如履平地。没有走过独木桥的人,过桥的时候可能会晕桥,严重者会寸步难行。当我到县城参加了工作,第一次把未婚妻领回家的时候,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,沂河上的独木桥还未拆除。未婚妻站在桥上,战战兢兢,哆哆嗦嗦,不敢迈步,不敢看桥下的流水。我只得紧紧握住未婚妻的手,让她闭上眼睛,把她牵过桥去。这是我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第一次牵手。我们结婚后,每次回家看望父母,过桥的时候都是我牵着她的手。
麦收时节,沂河上的独木桥已经拆除许久了。生产队的场院在西岸,东岸的小麦,须要涉水挑过河去,这对体力和毅力都是很大的考验。我十四五岁的时候,顶半个劳力,能挣五分工。身为男子汉,自然也要承担挑运小麦的活。我学着大人的样子,把小麦捆好,用扁担挑着。走一段路,放下歇一会儿后再走。过河就不能歇肩了,总不能把小麦放到水里,必须咬牙坚持挑到对岸。有时踩到松软的河底,双脚会深深地陷下去,费好大劲才能把脚拔出来。感觉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。我不会换肩。会换肩的人能把扁担轻巧地从这个肩头换到那个肩头。我换肩的时候只能把扁担从背后拧过去。脖子后面被拧去了一大片皮。在汗水的侵蚀下,格外生疼。每换一次肩,我都会龇牙咧嘴。
此时,我非常怀念河上有桥的日子。如果有桥,挑着小麦从上面走,不会遭这份罪。是啊,每年的深秋初冬,我就盼着沂河上早日搭桥;翌年春天,我又盼着晚一点拆桥。有时,我也会奢侈地想:沂河上常年有桥该多好啊。
天上有时也会掉馅饼。好事有时会来得那么突然,让你意料不到,让你激动不已。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交通部门要在家乡的沂河上修建大桥。村里的人们简直高兴坏了。我也沉浸在兴奋中,纵情畅想修桥后的便利。
那时,西岸不通公路。东岸距公路也有六七里地,一条坑洼不平的便道,跟东面的公路相连。粮站、煤站、采购站等部门都设在东岸的山坡上。运输主要靠马车。一辆辆马车,从县城运来生活物资,再从这里运走粮食或土特产。如果在这里的沂河上修建一座大桥,西岸便能通过便道与东边的公路相连,会极大方便两岸人民群众的生活,也能很好带动西岸的社会发展和经济建设。
大桥的位置就确定在便道下面的河道上。大队人马来到了这里,他们首先在东岸的山坡上开采石块,为施工做准备。他们把开采出来的石块码成一个个石方,看上去甚为壮观。
没承想这一年沂河的洪水来的特别早,而且长时间不退,修桥的事只好放弃。人们传言,放弃修桥,跟省里来的一位领导或一位专家有关。据说这个人站在沂河边,望着波涛汹涌的河水,撇着洋腔说:没想到一条小河沟,水量这么大,另想办法吧,东方不亮西方亮。后来,一条公路,撇开沂河,从西岸的村中心穿过,为此拆了古庙的阁楼,拆了庙前三孔的石拱古桥。住在东岸的人们,过沂河依旧涉水或走独木小桥。
对于放弃修桥的事,我感到极度失望。为此,我难过了好一阵子。这事成了我心头无法挥去的遗憾。我曾无数次在睡梦中梦到过重新修桥的事。当年,我曾经酒后口出狂言:等我有了钱,我要捐出来,为家乡修桥。多少年过去了,我盼望在家乡的沂河上修桥的念想,始终没有淡化过。
忽然有一天,传来了村里要在沂河上集资修桥的消息,我的心头为之一振。这些年来,村子里的人们,通过发展林果业,经济状况有了很大改善。不论是经济宽裕的,还是手头拮据的,都根据自己的情况纷纷捐款。离开村子到外地工作或生活的人,也都慷慨解囊。我也参加了捐款,尽管数额很小,但也是我平生捐出的最大一笔钱。
没过多久,一座水泥的“水漫桥”,横跨在故乡的沂河上。这座桥尽管不够宏伟,水大的时候还有被淹没的可能,甚至没有护栏,但它毕竟结束了两岸的人们祖祖辈辈涉水过河或走独木桥的历史。桥头那棵古老的银杏树,尽管伤痕累累,但依然昂首挺胸,生机勃勃。它见证了这段长达五十多年的修桥史。数人才能合抱的树干,已经开始枯朽的树心,在诉说着自己的年龄。或许,它身旁的这座水泥桥,是它见过的最壮美的风景。
故乡的人们,要到对岸去劳作或者办事,十分方便,他们可以步行过桥,可以骑着摩托过桥,也可以开着三轮车、农用车、轿车过桥。农忙的时候,从桥上驶过的一辆辆三轮车或农用车,停放在田间地头、果园旁边,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。我回故乡,车子可以缓缓从“水漫桥”上驶过,直接开到老家的门口。
每当从这座“漫水桥”上经过,我总会不由地心生感慨:修了桥后太方便了。故乡的变化太大了。由此,我也会联想到:这座桥尽管非常普通,但也会连着祖国的四面八方。从这里出发,也能到达任意的远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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